主题
彼岸天都
步非烟
屠龙工巧竟何成
这是一座院子,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子。
它坐落在京城杂乱的胡同里,周围是一座座几乎相同的院子,与一条条几乎相同的胡同,它散落在其中,就仿佛一滴水落在一杯水中,就算有人走过它,也决不会多看它一眼。
它与它的邻院里,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群,有的是进京赶考的举子,有的是盘桓京城的商贾,有的是本地土著,有的是杂耍卖艺的。他们组成了京城闲散而凌乱的黎明、正午与黄昏,一切,都显得那么平常。
但是,如果有足够仔细的线索,便可以追溯出,这些院子,在二十年前,全都属于同一个人:
吴越王。
现在,它们仍然属于他,不过,在名义上,却已经变成举人、商贾
土著、杂耍的了。
只有最中心的那座最不起眼的院子,却依旧只属于吴越王。
他只来这里一次。
因为这里最为隐蔽。举人、商贾、土著、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早就安插好的人,他们是吴越王的眼、耳,一旦吴越王进入这座院落,周围一里之内便变成了禁区。他们会费尽各种办法,阻止任何人进入其中。必要的时候,不惜——杀。
这样辛苦经营的地方,吴越王却只会来一次。然后,这座院落就将被荒废,再也不用了。吴越王要的是绝对的安全,绝没人能察觉,绝没人能发现。
因为,他这位在朝堂中地位仅次于当今天子的第二人,要在这里会见的,是江湖中人。
少林住持昙宗大师看着周围,他非常满意,他再也想不出来,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隐秘。
京城这样的院落怕不有几万家,谁能够一一查过来?何况,院落外面还分布着那么多人,举人、商贾、土著、杂耍,显然都是吴越王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,一有风吹草动,他们必将执行最精确而迅速的狙杀。
昙宗大师轻轻点着头。必须要这样的地方,才能谈那件事。
那件足以让整个武林震惊的大事。
他斟酌着字眼,却又迫不及待地开口道:“你要杀卓王孙?”
吴越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,那是只晶莹通透的琥珀杯,杯里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液。他身着一袭轻袍,斜倚在太师椅上,看上去悠闲无比。
“不错,只要卓王孙一除,当世再无人是我敌手。”
他顿了顿,微笑看着昙宗大师:“那时大师便可安享荣华富贵。”
昙宗大师双手合十,悲悯道:“什么荣华富贵,与我出家人无缘。”
吴越王淡淡一笑,道:“那么少林寺呢?少林寺总与大师有缘吧?大师若助我成功,我必将助少林寺成为天下第一大派。”
昙宗大师长长的白眉挑了挑,吴越王的话,无疑打动了他心底仅存的欲望。他一生的愿望,就是看着少林寺重为正道盟主,天下景从……
他沉吟片刻,只觉这个交易于自己没有丝毫坏处,正想答应,忽然,一个念头冒了出来,他忍不住脱口道:“杨盟主呢?他决不会允许我等做这种事的!”
杀卓王孙何等困难?那必将是整个江湖的又一场腥风血雨!而如此的疯狂杀戮必定不为一向崇尚和平的武林盟主杨逸之所允。
哪知吴越王只是淡淡一笑:“杨盟主?不必担心他。或许终老禅师之一生,都不会在中原再看到他了。”
昙宗大师身躯一震,杨逸之的修为有多高,昙宗大师曾有幸亲眼目睹,自然非常清楚。就算是卓王孙,也未必能与之抗衡。而吴越王的话外之意,显然是已让这位绝世高手绝迹中原了!这怎不令他震惊?
然而昙宗大师是个异常谨慎的人,他再度沉吟道:“卓王孙是何等样人?单凭少林寺与吴越王府联手,恐怕未必能杀得了他。”
他看了吴越王一眼。当日嵩山大会上,吴越王败在卓王孙剑下,那是世人皆知的事实。天下豪杰都怕了卓王孙,固然是由于华音阁的百年根基。但,更是因为卓王孙的春水剑法,可称天下无敌!
吴越王淡淡一笑:“大师所言甚是。只是我们还有帮手。”
他轻轻击了击掌。里屋的门掀开,走出几个人来。
当先一人是个番僧,上身赤裸,肌肤漆黑,犹如精铁。他双目紧闭,单掌合十,置于胸前,满脸悲苦。吴越王见了他,却比见了昙宗大师还要恭敬,起身迎接,介绍道:“这位是摩珂尊者,人称域外第一高僧。”
摩珂尊者的名号昙宗大师并没有听过,域外第一高僧这个头衔,却多少让他有些不舒服。
吴越王察言观色,知道他的想法,接着介绍道:“三年前一苇渡江来到中原的遮罗耶拿高僧,便是尊者的师弟。”
提起遮罗耶拿的名号,昙宗大师不由得悚然动容。
——当年洞庭大会,遮罗耶拿问道中原,几乎杀得大会上血流成河。若不是杨逸之横剑苦斗,只怕正道精英,会全都一战消亡。
摩珂尊者是遮罗耶拿的师兄,想必修为更高。得此大助,昙宗大师不由得信心大增。
吴越王转向第二个人。
第二个是个苗人,他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银器,混合着七彩艳丽的丝绸,极为鲜艳夺目。但他的脸却极丑,丑得让人无法看第二眼。脸上的皮肤呈现一种妖异的颜色,似乎在不停地蠕动着,以昙宗大师之定力,都不由得觉得有些恶心。
吴越王笑道:“这位乃是五云峒主谷青玕,谷峒主此来是取回一些本属于他的东西。”
谷青玕嘶哑着声音道:“七禅蛊。”
昙宗大师脸色立即一沉。
七禅蛊之大名,几乎已震惊当世。传言七禅蛊乃幻中之蛊,万蛊之王。七禅蛊在手,立即就会获得神魔一般的力量。当年落第秀才邱度得七禅蛊之助,闹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,而辛铁石不过依仗了七禅蛊中的几只,便几乎战胜了第一高手、当时的华音阁主于长空。
难道,七禅蛊竟落到卓王孙手中了么?
可是这位谷青玕明明知道卓王孙有七禅蛊在手,更何况卓王孙自己还身兼当今第一高手的身份,竟然还敢前来挑战,莫非苗人神魔洞中,竟藏了比七禅蛊还要厉害的妖物?
想到这一层,昙宗大师忍不住又后退一步,不敢跟他站得太近。
走出的人中,此刻还剩最后一个。
只见他全身都笼在一件黑袍之中,看不清面目。昙宗大师望向他的时候,黑袍缓缓抬起,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伸出,伴随着一丝尖锐之极的声音:“王同。”
昙宗大师呆了呆。这个名字太过普通,决不该属于这个鬼魅般的人才是。他盯了那人一眼,黑袍下纹丝不动,只有那只手伸出,似乎等待着他的答礼。昙宗大师双手合十,躬身行礼,猛然,一股寒气扑面而来。
他骤然一惊,急忙后退,突然,面前一片白茫茫的,那道寒气竟然在空中凝结成形,宛如一柄利剑一般,向他猛刺下来!昙宗大师退无可退,只好运起佛门气功,一声大喝,向那柄寒剑上击去。那柄寒剑,却在这一瞬间消弭于无形。
黑袍王同尖声叹息道:“你的武功可比十方小秃驴差多了,怎配跟我们联手?”
吴越王微笑道:“可昙宗大师乃是少林掌门,单凭这个名号,便已足够了。”
昙宗大师被寒剑一袭,狼狈不堪,此时更觉汗颜,待要拂袖离去,又舍不得吴越王许下的丰厚报偿,只好讪讪道:“王爷要老衲做什么?”
吴越王笑容消失,面色一点一点肃穆,昙宗、摩珂尊者、谷青玕、黑袍王同不由得都静了下来,显然,这句话,才是今次聚会的重中之重。
吴越王沉声道:“要想杀卓王孙,就必须将他诱出华音阁外。他若在华音阁中,纵然天下高手全都集在一起,也未必能杀了他!所以,第一步,自然就是要让他离开华音阁!”
昙宗大师沉吟道:“除了上次武林大会,华音阁主绝少现身江湖。单这第一步,就决不容易达到!”
吴越王一笑,道:“恰恰这一点,是最容易达到的。”
他悠然道:“武当三老之死,掀起江湖上一大血案。杨盟主跟卓王孙约定三月为期,再聚嵩山找出真凶来 。如今,约期将至,杨盟主已经找出凶手,只要由他下函,卓王孙必定会出华音阁,再到嵩山之上!”
昙宗大师白眉一轩,错愕道:“杨盟主?”他的声音顿时变得生涩不堪,“你……你不是说他再不会踏足中原了么?”
吴越王微笑:“以前的杨盟主虽然踪迹杳然,但这一个,恰好可为我们所用。”他轻轻击了击掌。
一人从帷幕后缓步踱出。
昙宗的瞳孔骤然收缩。
眼前这个人,白衣胜雪,容颜清如明月,一丝一毫,都与杨逸之一般无二。只是,他的眼神有些空洞,看去微嫌暗淡。
此人缓步走到大堂正中,沉声道:“凶手已经查到,就是卓王孙。”他一语完毕,又退回了帷幕中,似乎他出现在这里,就是为了说出这一句话。一句足以让整个武林陷入血雨腥风的话。
昙宗愕然,狐疑地看着吴越王,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。
吴越王似乎看出他的疑窦,朗声笑道:“此中玄机,就非禅师所要考虑的了。只要嵩山之上,此话由这位杨盟主口中说出,那时候,天下豪杰必群起而攻之,卓王孙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逃脱。就算他能逃出,想必已是强弩之末,届时我们布下杀阵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禁不住发出一阵狂笑。
昙宗大师、摩珂尊者、谷青玕、黑袍王同、吴越王,无一不是天下绝顶的人才,就算只是他们联手,卓王孙就未必能胜,何况还是在正道围攻之后。
这一战,必胜。卓王孙,必杀!
吴越王的纵声长笑,显得得意非凡。
这时,突然一声冷笑传来。
吴越王的长笑骤然止住。
一袭淡淡的青衫忽然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。
堂外是厅,厅外是院,院中是个小小的池塘,上面布满荷钱,这袭青衫,闲庭信步般掠过荷钱之上,连一丝水纹都不带起。
这袭青衫出现得太过突兀、太过错愕,五人都呆呆看着他,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。
青衫移步,萧然行来。过院入厅,穿厅登堂,就在众人之震惊中,来人在大堂正中的描金太师椅上,缓缓坐下。
吴越王一声惊呼霹雳般响起:
“卓王孙!”
卓王孙微微侧目,看着他,嘴角挑起一抹讥诮的笑:“我不在华音阁中,汝可敢杀我?”
吴越王情不自禁地飞退三步,倏忽之间,昙宗、摩珂、青玕、王同一齐人影闪动,齐齐站成了一排,全都紧张之极地看着卓王孙。
卓王孙看着吴越王的惊恐,淡淡叹了口气。他的手指轻轻叩在太师椅描金的花纹上,略略倚靠着扶手,取了最优雅而舒服的姿态。
他的面容,在笑意的点染下是那么温煦,宛如照进厅堂中的阳光。
一字一字。
“汝——敢——杀——我?”
杀气,宛如亘古永寂的雪峰,伴随着那淡而闲的笑容,弥漫而出,刹那间让这间屋子是如此寒冷。
吴越王禁不住起了一种错觉,富贵、功名、权位、尊崇,在这个男子面前,全都贱如粪土。如果这世上有王者,他就是唯一的王者;如果这世上有神祇,他便是唯一的神祇。
而你却只有匍匐在地,承受死亡的窒息,他指尖传来的每一声微响,都仿佛敲在你的心上,裂开惊恐的纹路。
吴越王双手轻轻颤抖着,他死死盯着端坐在正中央的卓王孙。
那种仪态,那种风华,都是他苦苦追寻的王者气象。而如今,这一切出现在他的屋子里,却不是他。这个男子,轻易就可以剥夺走他所有的一切,让他一无所有。
吴越王死死盯着卓王孙,忍不住吐出他的疑问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?”
卓王孙淡淡笑了笑,似乎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值得问。吴越王精心筹划几十年所营造的机密之地,似乎在他眼中,根本不值一哂。“天下没有绝对的机密……尤其是机密之地。”
他微笑看着吴越王。然而无论阳光多么温和,他的笑容,看起来总是那么寒冷。
“因为,你必须要走进去。我不必去找什么机密之地,我只需要找你。”
这无疑是天下所有机密之地的共同破绽。吴越王辛苦营造的这个机密之地,本没有任何破绽,唯一的破绽,就是他自己。
因为他必须要走进去。
一旦进入,这个机密之地也就不再机密。因为,高贵的吴越王,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破旧的小巷子里。
吴越王的牙几乎咬出血来。他一再地重视、再重视这个敌人,却仍然低估了他。
卓王孙,究竟天下有没有你看不透的谜团?有没有你战不胜的人?
卓王孙缓缓游动着目光。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这么多人,我该杀几个呢?”
指节在紫檀扶手上轻轻叩动,就像是一句很温暖的问候。
吴越王深深吸了一口气,他不该恐惧的。昙宗大师、摩珂尊者、谷青玕、黑袍王同、还有他自己,一旦联手,本不该害怕天下任何人的。就算是卓王孙亲临也一样!
他冷冷一笑,道:“该死的是你才是!”
卓王孙没有理会,他的目光,顺序地落在五人中的第一人身上。
“昙宗大师,我不杀你。你走吧。”
昙宗身子一颤,让他走?为什么?他有些迟疑地看了卓王孙一眼,又看了吴越王一眼。
吴越王脸上闪过一丝愠怒。这是他的地盘,只有他才能作主才是!
昙宗大师张了张口,想说什么。
厅堂中骤然一寒,卓王孙冷冷道:“多说一个字,你就永远都别想离开。”
昙宗大师一窒,急忙用手按住嘴巴。他用眼角瞟着吴越王。
吴越王面沉如水,不发一言。
昙宗大师终于一跺脚,飞也般地逃出了门去。
良久。
摩珂尊者用生涩的汉语说道:“我师弟多年前问道中原,听说在你剑下,连一招都未过,便被你用剑气击败?”
卓王孙眉峰微挑,道:“你便是遮罗耶拿的师兄么?”
摩珂尊者双手合十,道:“正是在下。恭请卓先生指点。”
卓王孙淡然摇头:“既是遮罗耶拿的师兄,我不杀你。你也去吧。”
摩珂尊者道:“我师弟既然有毅力问道中原,难道我便不能?此身何属?红尘何惜?闻说我师弟临死前面露欢喜之容,我亦求解脱,恭求卓先生一剑。”
他盘膝坐了下来,双掌合十,精铁一般的身骨跌坐成菩提之相,对着卓王孙。
卓王孙道:“汝无剑我亦无剑,那便受我一掌吧。”
他站起身来,右掌穿出,向摩珂尊者击了过去。这虽是一掌,却蕴含了春水剑法之妙意,出掌之瞬间,便幻化出一道剑影,直袭摩珂尊者。
摩珂尊者面显悲苦之色,双掌合十,丝毫不管卓王孙的来掌。
他似乎是上古苦行的僧侣,用大坚忍、大智慧来乞求上苍的宽悯。如果上苍一日不宽悯,他便一日不放弃。
终于有一天,上苍将满把仁慈,放进他的双掌之中。
卓王孙轻轻叹息。杀这样的人,连他都有些不忍。
掌风,堪堪及体。摩珂尊者双目倏然睁开。精光骤然在大堂内一闪!
摩珂尊者精瘦的身躯倏然动了起来,却并不是闪避,而是逆着卓王孙的掌势反袭而上,卓王孙的右掌“砰”的一声击在他身体上!
如中败革。
摩珂尊者脸上闪过一丝狞笑,他的体内突然腾起一阵极强的吸力,同时,双手双脚一齐探出,紧紧缠绕在卓王孙的右臂上!
他乃是印度瑜伽高手,全身骨骼如不存在一般,功力运处,全身如同化成了软鞭,刹那间将卓王孙的右臂缠得紧紧的,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!而他又是印度苦行高手,就算卓王孙有开山的力气,也未必能将他甩脱!
而同时,风声大起,谷青玕与黑袍王同同时出招!
这才是真正的杀招,早在昙宗大师来之前,就已经商定好了的杀招!
谷青玕一动,他的手臂便化作两条漆黑的飘带,带起一阵腥风,向卓王孙缠了过来。腥风才起,一阵嘶啸之声立即震响。
这哪里是两条手臂?却是两条碗口粗的大蛇,蛇尾早被截去,用上古秘法接在谷青玕的臂骨上。谷青玕的臂骨也是齐膊截断,血肉早就跟大蛇连为一体,彼此心血交应,施展起来灵动无比。
那蛇毒性奇重,全身都是墨黑色,晃动之际,毒牙闪烁,不住有黏稠的毒液滴出,向卓王孙飞扑而来。
而谷青玕也随着这两条蛇猱身而上,他的目标,并不是要杀害卓王孙,而是要缠住他。
这两条蛇乃是上古异种,坚韧可避刀剑,再加上他以心血祭养,就算是高手之剑,也未必能伤它。若是缠中卓王孙,那卓王孙必定无力挣扎,然后再放出毒液……
卓王孙已被摩珂尊者的瑜伽术困住,争得了电光石火般的瞬息,若再被谷青玕的这两条蛇缠住,就基本失去了反抗之力。
然后,才是真正的杀招。
真正的杀招,便是黑袍王同的剑。
黑袍已化成满天黑云,罩向卓王孙。剑就隐藏在黑袍之中。黑袍漫天,但剑却只有一点。这一点,却比精铁还坚、毒牙还毒,一闪就能没入卓王孙咽喉!
这是精妙无比的杀局,这道杀局若是施展出来,卓王孙必死无疑!
而今,卓王孙右臂已被困住,毒蛇出,黑袍显,他还能不死?
吴越王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他的笑声才出,却骤然噎住。
因为堂中多了一柄剑。那是无形之剑,没有剑形,只有剑意。冷凛凛的剑意,才一出,便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。
这柄剑,正是摩珂尊者。
摩珂尊者全身,已化成了一柄剑,执在卓王孙手中。
卓王孙仍如闲庭信步,剑势却宛如惊天之雷,轰然爆开。
剑出,双蛇立萎。
剑势在一瞬间,便斩去它们的毒牙,击碎了它们的眼睛。剧烈的疼痛让双蛇激烈地抽搐着,不听谷青玕的摆布,而王同则发现,双蛇连同摩珂尊者被这道剑意逼迫,天崩地裂般向自己塌下。他的剑本极适合暗杀,所以极短、极小,此时却成了最软弱之处,这么小的剑,根本无法与如此澎湃的剑势相抗衡,一闪之际,他全身的经脉便尽被轰断!
只有一声惨叫,摩珂尊者、谷青玕、黑袍王同尽成废人。
摩珂尊者终究不是不死之躯,无法承受卓王孙与其余两人全力拼斗时的剑气冲撞,全身骨骼尽皆碎成粉末,真的成了一条软鞭。
谷青玕的双臂被齐根截断,双蛇虽然不畏刀剑,但谷青玕的残臂却还是畏的。双蛇一被截断,失去谷青玕的心血供养,便立即死去。谷青玕圆睁着大眼,厉盯着卓王孙,却已无法再战。
黑袍王同更是凄惨,卓王孙这一剑蕴含了全部功力,斩完双蛇之后,这一剑的气势到达巅峰,然后尽皆没入他的身体。他的全身经脉,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了。
卓王孙轻轻叹息:“摩珂尊者修炼古印度的瑜伽术与苦行术,身体宛如精铁,手、肘、肩、膝、踝都可以作为武器,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击出;谷青玕浑身毒物,双蛇更是不畏刀剑,中人立死;黑袍客偷学凌天宗之心剑,剑术已出神入化,若不是为暗杀我而手持三寸小剑,我这一击,也未必能伤得了你。”
“你们每个人,都有与我一战之机,联手却如此轻易地败了。只因我早就知道你们必定商量好了对付我的方法,因此我就故意引诱你们将这一招施展出来。”
“我胜了,是因为我有自信,天下决没有任何人能杀得了我。你们败了,是因为你们不相信能杀得了我,所以才要联手。”
他转身,悠然看着吴越王:“是不是,王爷?”
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恐惧之色,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。
卓王孙踏上两步,吴越王再退!
情急之下,吴越王突然挥手,抓向身后。
这一挥,却没有发出任何杀招,只是将大堂后的帷幕撕落。
一张清明如月的脸出现在帷幕后。
杨逸之?卓王孙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惊讶。
他怎会出现在这里?堂堂武林盟主,若不是中了暗算,岂会在此任人摆布?
正迟疑间,只见杨逸之的身体猛地一颤,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般,痛苦地俯下身去,紧紧捂住胸口,几乎不能站立。
卓王孙错愕,禁不住伸手向他扶去。
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。
杨逸之身形晃了晃,终于站稳。他缓缓抬头,看着卓王孙,笑容一寸寸爬过他的脸。
卓王孙心神猛然一震。
这决不是属于杨逸之的笑!
倏然,几只金色的小蛇自杨逸之袖底飞蹿而出,刹那间游走卓王孙全身。
卓王孙就觉身上七处要害全都沁入一丝冰冷,显然,那些小蛇将牙齿贴向他的要穴,只要主人一声令下,毒牙立即便会咬入。
卓王孙双眸闪过一丝暴怒,冷冷道:“你,是,谁?”
那人笑容变得无比诡异,他的脸忽然慢慢地蠕动起来,渐渐地变成了另一张脸,一张平板的、丑陋的脸。
他欣赏着卓王孙的震怒,缓缓道:“我才是真正的五云峒主,我才是谷青玕!”
他伸出一根手指,指了指双手被截断的那人:“他,只不过是我的狗而已。”
谷青玕的笑容得意万分:“我恨你。”
他注视着卓王孙,缓缓伸手,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庞,却在他冰冷的眼神面前,止住了动作:“我恨你们这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人。你们凭什么就长着一张让七禅蛊都驯服的脸,而我就没有?上天是如此不公平!我拼命祭炼了十二年,才炼成如意神蛊,面容可任意转换,决没有人能看破,但就在我炼成的前天,你竟然将七禅蛊取走了!你毁了我一生的梦想!”
他用力挥舞着手臂,发泄着他的愤怒,但又随即一笑,得意地道:“但现在一切都是我的了,包括你的容颜、还有七禅蛊!”
他冷冷地盯着卓王孙,脸上的肌肉渐渐蠕动起来。他的脸,竟然慢慢地现出了卓王孙的轮廓。
卓王孙皱起眉头,谷青玕咯咯笑了起来:“不要动,那些小金蛇最听我的话了,只要我轻轻地‘嘘’一下……”
他的话就停在这里,他的人生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。
卓王孙的手探过来,一下就将他的脖子扼断:“在我面前,没有人有机会‘嘘’。”
谷青玕摔倒在地上,他的脖骨断成了两截,无法再喘气,也无法再说话,他拼命地伸出双手,卡着自己的脖子,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“咝咝”声。
他的脸仍在缓慢地蠕动着,却再也不能变成他想要的模样。最终,他的挣扎僵硬,一动也不能动了。
他的脸,保留着一部分卓王孙的形象,却像是一只做残了的面具,诡异、破碎,带着对上苍不公平的愤怒,卑微地注视着卓王孙。
卓王孙轻轻一抖,失去主人驭使的小金蛇被他以内力震断,如蝶蜕一般,落入尘埃。
他的笑容尽皆化为讥诮,面对吴越王:“王爷,还有什么招数没有施展出来么?”
吴越王想要回答,却发觉自己的喉咙是那么的干涩。张了张口,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。
卓王孙淡淡一笑:“我该杀你,还是不该?”
吴越王脸色阵青阵白,不发一言。
卓王孙道:“我并不想杀你,因为……”
“这个江湖实在太无趣。”
他倏然低头,冷冷道:“所以我要问你一句话,我不想听到废话!”
他深吸一口气,慢慢道:“相思在哪里?”
他决不去解释相思是谁,也不让吴越王分辩他知道不知道。他既然问出这句话,吴越王就必须要回答。
否则,就只有死。
吴越王满脸惊愕。他想要分辩,但卓王孙那凌厉的眼神逼住了他的唇舌。良久,他慢慢安静下来,沉吟着,终于,慢慢地吐出了几个字:“蒙古,俺达汗。”
卓王孙脸色变了变,猛然起身。
“王爷,可要好好保重,下次再准备些有趣的杂耍来。”
他迈步向着北方而去,再不回头。
三月前,他曾答应那个温婉的女子去吉娜的家乡看上一眼。但是,三个月已到,她却并没有如期回到他的身边。
他并不知道,暗怀着杀掉日曜替吉娜报仇的誓愿,那个叫相思的女子一路到了关外的天授村,在那里,正好碰上蒙古兵为了逼杀来此祭天的永乐公主而屠杀村民。
如她一贯的慈悲,她换上了公主的衣服,开始承受起一切随之而来的苦难。(详情见《华音流韶?风月连城》)
而现在,存于世的,是那个被人们称作莲花天女的女子。
烽火遥传画角残
苍茫的大青山连绵几百里,宛如一只静默的上古奇兽,蹲伏在蒙古大草原上。
大小黑河宛如流金织带,伴绕着古老的大青山。黑河与青山之间,是一片辽阔的草原。这里有个名字,叫做:丰州滩。
一座巨大的毡帐矗立在丰州滩的最中心,纯白色的毡帐雄踞滩之最高端,覆压二十三丈,其气势苍茫雄阔,就连古老的大青山,也不禁黯然。金帐顶部,镶嵌着纯金打造成的花纹,组合成鹰之形象,宛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黄金雄鹰,巡视着整个苍茫草原。那是蒙古最高统领、黄金氏族的嫡系才能使用的徽章。
大帐之外,呈一个圆形,罗列着十二座稍小一些的毡帐,一样也是白毡做底,上面镶嵌着黄金族徽,太阳照耀其上,光芒闪烁,凌压于整个丰州滩之上。
十三座大帐宛如十三只剽悍的雄鹰,潜伏在草原之中,一旦风云际会,便可上腾九天,搅乱天地。
平和的丰州滩,已被杀气阵云撩乱,成为一座没有牧歌的战争之城。
而此时,这座城池是如此静默。
伟大的蒙古统领,功勋与威严无人能及的俺达汗,正在中央金帐中,接受他的臣子们夸献战功。
无数兵甲森然罗列,照耀着金帐中陈设的金银珠宝。与这些华光闪耀的珍宝相匹配的,赫然是一只只狰狞的头颅。每一具头颅之下,便是一只小小的卷轴。卷轴上详细描绘着山川形象,而头颅则是曾统治这些山川的部落首领。蒙古大军过处,这些部落全都被夷为平地、焦土、秽血,才是祭奉给梵天大神的唯一礼物。
“辛爱黄台吉部,取朵颜卫之兀良哈部!杀敌七万,获地八百里,牛羊十一万头!”
“大成台吉部,取山西偏头关外西北之哈朗兀,杀敌四万,获地六百里,牛羊八万头!”
“巴岳特部,取大同府外天城卫、阳和卫、伊克掬力革,杀敌五万,获地七百里,牛羊十万头!”
“多罗土蛮部……”
豪迈骄傲的夸功声,倏然止歇。
俺达汗微闭着眼睛,沉浸在功勋垒砌的黄金殿台中,冷冷催促道:
“多罗土蛮部,尔之功勋何在?”
良久,不听回应。俺达汗双目倏然睁开,凛然生威,盯在大帐正中跪倒的多罗土蛮部首领嘉颔尔身上。嘉颔尔雄壮的身躯在大汗的注视下栗然发抖,匍匐在地上,不敢抬头。
俺达汗的目光森冷,越过他的身躯,盯在他身后的台案上。
这座承载多罗土蛮部功勋的台案,空无一物。
俺达汗猛地一击台案,怒立而起!
所有的部落首领,全都跪倒在地,在大汗的狂怒下战栗,他们可以纵马千里,决胜草原,但却不敢撄大汗之一怒!
俺达汗厉声道:“说!”
嘉颔尔再也不敢沉默,战栗着抬起头来,嗫嚅道:“属下受命进攻荒城,败了……”
俺达汗冷冷道:“你虽为本汗座下实力最弱之部,但荒城之中,素无驻军,你怎会败?你是不是违我军令,没有亲上阵?”
嘉颔尔惶恐之极,使劲在地上磕着头,凄声道:“大汗明察!属下带了两千士兵,亲自去的!可荒城中的百姓,那些该死的贱民,他们起义啦!漫山遍野近万人,拿着锄头、镢头什么的将属下打得稀里哗啦的!属下一定再去,求大汗务必再给属下……”
俺达汗截口道:“你有儿子?”
嘉颔尔不明他为何这样问,讷讷道:“有三个……”
俺达汗不再说话,反手拔出佩刀,插在案前。
嘉颔尔面如死灰。
俺达汗淡淡道:“成吉思汗的子孙,不要辱没了黄金氏族的名号!”
嘉颔尔颤抖着,爬过来,慢慢拔起了那把佩刀。他看了俺达汗一眼。
俺达汗的目光冰冷、威严,宛如大帐顶上镶嵌的黄金之鹰,让他不敢有丝毫违抗。他心底深处沉淀的蒙古人刚强血性猛然爆发,大吼道:
“天佑吾汗!”
佩刀倏然跌落,他的头颅,滚落在多罗土蛮部的台案上。
大帐中一片死寂。
俺达汗的目光徐徐抬起:“嘉颔章末。”
多罗土蛮部中,跨出一人,眼角隐有泪光,跪倒在俺达汗面前。
俺达汗的声音稳定如恒,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。
“你父已为国捐躯,从今日起,你便是多罗土蛮部的首领。三日内,取荒城。否则……”
他冷冷扫了嘉颔章末一眼,大汗的威严宛如青山,让嘉颔章末抬不起头来。
“多罗土蛮部的耻辱,亦是蒙古全族的耻辱!这耻辱,一定要用血来洗刷,不是荒城的血,就是你们的血!”
他手指指出,冷冷道:“三日之后,我要看到,这案上盛满人头!”
嘉颔章末额头死死按在泥土中,厉声惨啸道:“多罗土蛮部,领命!”
俺达汗慢慢收回手,握紧成拳。他知道,多罗土蛮部一定会竭尽全力,完成他的命令的。荒城,不过是弹丸之地而已,不必由贵为大汗的他亲自关心。
三日后。
金帐入门不远处。
那里,摆着一面台案,多罗土蛮部的台案。
大汗的命令,从来未被违抗过。台案上,的确摆满了人头。
却是属于三个人的。
嘉颔章末、嘉颔锐、嘉颔伏雍。
多罗土蛮部嘉颔首领的三个子嗣,三具头颅,全都摆在台案上。六只眼睛圆睁着,死不瞑目。
头颅前面,是多罗土蛮部的黄金族徽,此时已被鲜血染满,显得斑驳古老。那代表着,多罗土蛮部的五千精兵,已在这一战中,全军覆没。
俺达汗额头上的青筋暴躁地跳动着:“把汗那吉。”
把汗那吉从人群中走出,跪倒在俺达汗面前。
“告诉我,荒城中究竟有些什么人?”
把汗那吉沉吟着,显然,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所说的话。
“启禀大汗,荒城中的确聚集了万余名百姓,陆续还有百姓逃进城去。他们结成了一支反叛军,将荒城当成了他们的家园,誓死保卫。”
俺达汗冷笑:“万余名百姓?他们怎能挡得住我大蒙古的精兵?”
把汗那吉道:“我也不明白。这些人都是普通的百姓,有的是牧民,有的是汉人农夫。他们都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,本该全无战斗力才是。就算几十人围攻我们一名精兵,也应该全被斩首,但……”
他沉吟了一下,才慢慢说出:“但他们却有一名首领,在这位首领的带领下,他们视死如归,为了胜利,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。一旦打起仗来,这位首领往往身先士卒,冲在最前面。而荒城的百姓就在他的带领下,悍不畏死,就算被砍中,也要抱住刀剑,与对方同归于尽。就是这股悍然,才令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。”
俺达汗双眉一挑,道:“这名首领是谁?”
把汗那吉道:“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,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位首领的真面目……我曾捉住一名荒城的百姓,但用尽酷刑,却无法逼迫他说出一个字来。他们全都对这名首领无比忠诚,就算他令他们去死,他们也心甘情愿,决不做半分抵抗!”
把汗那吉的目光有一丝复杂,能令手下如此服从,这位首领显然绝非常人。作为同样是三军的统帅,他尊敬这个人,并渴望同他一战。
他重新跪倒在地,道:“请大汗派遣我去荒城,我必将……”
俺达汗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。他缓缓站了起来,大汗的威严宛如大青山一般,在金帐之中苍茫矗立。
“不……我要亲自统军,决战荒城。”
全体首领都不由得一惊,他们齐齐望着他们的大汗。
决战,这不是个简单的字眼。
一月来,大军在神明梵天的庇佑下,横扫长城以北,绝无对手。
那么,到底是谁,能够以万余羸弱流民,对抗数千蒙古铁骑?
俺达汗双目中亮起了火热的光芒,那是棋逢对手时的目光。
伴随着沉闷的战鼓声,整个丰州滩动了起来。
巨大的金帐缓缓上升,在数百名兵丁的操作下,被装上笨重的车辕,由六十四头精壮的牯牛拉动着,缓缓向西行去。十二座土默特金帐环绕着它,也由牯牛拉动着,一齐前行。游牧民族在战争中的机动性,于此体现得淋漓尽致。兵锋所指,金帐前行,随处都是帝国首都。
十三顶金帐外,是黑压压的部队。大汗亲征,声势何等显赫,恍惚间如整座丰州滩都拔地而起,在俺达汗的旌旗挥舞下,向着荒城的方向压去。
非止一日,斥候来报:“距荒城只有三里地!”
俺达汗挥手,命军队驻扎。
十三顶汗帐缓缓降落,用手腕粗的钢钉深深钉进泥土中,纯白色的帐身合着那翱翔的黄金之鹰,彰显出豪迈肃杀之意。
俺达汗信步出了金帐,远远眺望这座死亡之城。
荒城仍然是那么破败。承受了灾难与战乱的城墙,几乎不存在了,隐约可见里面的街道多半坍塌,田地几成焦灰。
这是一座荒凉之城、死亡之城。这座城中,本不会有任何希望。
但,却有许多人,拿着晶亮的长矛,来回戍守着。他们身上披着同样晶亮的战甲,显得与这座城池格格不入。
那些长矛战甲,都是由战死的蒙古士兵身上获得的。
俺达汗眉头蹙了起来。
在他眼中,这座城池破绽百出,他有几十种方法,可以让这座城池瞬间瓦解。
但他没有这么做。他只是沉静地眺望着城池。
不断地有人来到这座城边,当他们看到荒城的时候,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。他们毫不犹豫地快步向它走去,就算看到不远处驻扎的蒙古兵,也决不退缩。
这座城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,竟然令他们如此坚定?难道,那个神秘的统领,竟握有某种神秘的力量?
那种力量是否比蒙古王族的神袛——梵天大神还要强大?
俺达汗眉峰微微蹙起。他挥手,令大军做好屯营的准备。一面令士兵击起战鼓,吹响号角。
一面绘着黄金之鹰的漆黑战旗,徐徐自他的大帐中升起,逆着暮色苍茫的风云,猎猎展开。
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,蒙古的大汗——俺达汗已经到此,蒙古的十万精兵,已经到此。
然后,他回到金帐,饮酒,等待。
因为这面旗,是招降之旗,也是屠城之旗。
荒城中是一片死寂。
一日……两日……三日……
荒城中没有派出一兵一卒,这并不出乎俺达汗的预料。虽不断有新的流民投靠,此时荒城中所有百姓加起来,也不过是两万余人,十万大军压境,没有人会相信,荒城能够幸免。
荒城也并没有做任何抵抗措施,这也未出俺达汗的预料。毕竟,力量悬殊如此之大,挖掘战壕、修筑城墙等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。
但俺达汗仍没有下令进攻,因为他仍摸不清荒城那位神秘统帅的虚实。
荒城静谧,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疑惑。
他不由得重新估算这位神秘统帅的力量。
难道十万大军仍不能降伏他么?
俺达汗眉头微蹙,决胜千里,大小百余战从未一败的他,第一次有了一丝犹疑。
突然,一名偏将抢进大帐,声音急促地禀报道:
“启禀大汗,敌人来拜营!”
俺达汗眉峰一挑,荒城的人果然按捺不住了!这一刻,他忽然充满了信心,他傲然一笑,道:“带他进来!”
那偏将迟疑了一下,道:“他说,他乃是荒城的统帅!”
俺达汗不由得一怔,面容悚然改变!急问道:“他带了多少人来?”
偏将道:“孤身一人!”
俺达汗一凛,身子不由得站了起来。他身躯高大,面容英伟,这一倏然站起,便宛如天神一般,吓得那偏将不由一缩。
俺达汗厉声道:“他竟然敢独自一人闯我大帐?”
偏将完全被他的王者气概压倒,瑟缩不敢道半个字。俺达汗心中升起的信心一丝一丝被悄然瓦解,他无法看透这位神秘统帅的行为!
他双手使劲按着台案,巨大的力量令榆木雕成的台案发出一阵闷哑的声音,几乎崩解。俺达汗双目如火,一字一字道:
“传令,全军列队迎接!”
野迥遥闻羽箭声
沉闷的号角声伴随着一声声鼓点,将整个大营惊醒。
十万大军,迅速地拿起刀剑,站立成整齐的队形,一列列自营帐中走出。他们的神态彪悍,躯体精壮,每一位都是转战千里的精兵。每一举手,每一踏足,都会鼓荡起一股悍烈的杀气。
这样的军队,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!
俺达汗箕踞于大帐正中央,英武的面容上尽是一片肃然。
战鼓轰然震响,十万精兵倏然刀剑出鞘,一齐怒号道:
“参见大汗!”
远处的大青山嗡然回鸣,这一声万人狂啸足以令天地变色!
但辕门正中所站的那个人,却一动不动。
他单薄的身子裹在一袭黑色的斗篷中,显得那么孤单。
他的面貌被斗篷遮住,看不清楚面容。但那静静而立的从容,却不因精兵十万、王者威严而更改。
这一切,无不宣示着他就是荒城的统帅,他亦有足够的力量,击败多罗土蛮部的两次进攻。
俺达汗面容不怒而威,盯着那人,似乎想从紧紧遮蔽的斗篷下,看出他的底细。
十二土默特首领,也一齐盯着那人。
他们心底浮起淡淡的惊讶。自从十年之前,就没有人能在俺达汗面前,如此从容。
黑色的身影默立片刻,慢慢向俺达汗走去。
一步,两步,三步……
轻轻地,黑色人影住步。
他站在十二土默特首领的中心,距离俺达汗只不过七步之遥。
这位置,本是死地。十二土默特首领无一不是军功卓越之人,悍勇绝伦,他们若是一齐出手,天下罕有人能全身逃脱。
何况,十万精兵的目光所集,也正是此处。站在此地,不仅要承受整座兵营的压力,还要直面俺达汗。
但斗篷静静不动,似是跟俺达汗对视着。
俺达汗忽然发现,自己雄狮般的王者之威,竟不能令他折服。
俺达汗目光逐渐森冷。
他本想招降荒城统帅,为自己效力。但现在,他只有一个念头。
那就是杀了他!
杀了他!
腥咸的欲望在他心底升起,他禁不住感到一阵躁动!
这时,那人缓缓抬手,将斗篷取下。
十万精兵、十二土默特首领、俺达汗,都不禁在这一刻停住了呼吸。
宛如一阵清风吹来,斗篷委地而落,一头青丝随风张开,映出一张微带憔悴的芙蓉秀面。
三军将士,不由得一阵惊呼脱口而出!
这位力抗千军的神秘统帅,竟然是位女子!
最为吃惊的是俺达汗。
“啪”的一声轻响,他踞坐的台案,竟被他的双手生生拗断,尘屑纷飞!
但,这亦不能形容他心中的惊骇。即便大青山一夜夷平,黑河之水突然断流,也未必能让他如此惊讶。
他死死地盯在女子的脸上。
这是一张清丽而宁静的脸,上面带着淡淡的疲倦。秀发飘扬,略显憔悴的眉宇中透出中原女子特有的柔婉,然而,也许是受了草原风云的洗礼,她的柔婉中,带了些坚强。她的身上穿着一袭水红色的衣衫,看上去十分破旧,却精心缝补过,整洁、干净,一丝不苟。
那一抹水红就静静站在十二土默特、万千精兵中,是那么突兀,却又是那么宁静。
她秀眉皱起,透出淡淡的忧伤,却只为关注苍生的苦难,丝毫没将近在咫尺的刀剑放在眼中。
这份神态,已让俺达汗认定,她就是对抗自己大军的荒城统帅。
只见那女子微微一笑,道:“传闻俺达汗虎踞草原,天下无敌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她的声音如流莺清啭,极为动听。听在俺达汗耳中,却有些不舒服。
他微哼一声,冷冷道:“我的名声如何,不是世人毁赞所能影响。尊驾此来何意?”
女子静静看了他一眼,俺达汗的面容一片肃穆,看不出任何表情来。
——果然是一代枭雄,纵然面对的是一女子,也决没有半分轻视。
女子道:“小女子率荒城两万百姓与大汗十万精兵对峙于城下。围城数日,兵马劳顿,为避免双方无谓死伤,特孤身前来,请与大汗一战定胜负。”
一战定胜负?
大军兵临城下,她和她率领的流民已被逼入绝境,又有什么资本来与他一对一决胜?
俺达汗冷笑,挥手指向帐下整饬的大军:“我一声令下,即可将荒城夷为平地,又为何要与你决战?”
此言一出,十二土默特首领皆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在他们眼中,这个提议的确是极为可笑。他们已占尽优势,举手之间,即可将这个女子和她领导的流民化为灰土,又为何要来与她做这样的纠缠?
女子并不羞恼,只微笑道:“听闻草原之上,大汗之箭术为当世第一。小女子自幼习箭术,慕大汗之名甚久,今日得见真容,英武更胜所闻,故想请教一番,不知大汗肯否赐教。”
俺达汗冷冷看着她,心中升起一丝冷笑
跟我较量箭术?她不知道我五岁时就能百步穿杨,十一岁便号称箭术天下第一么?蒙古人长于骑术、箭术,俺达汗更是其中翘楚,单以此二者而言,纵然是中原武林高手,也非其敌手,自然不惧任何挑战。
他心中虽然思量,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:“你若胜了,要求何物?”
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,倒有些出乎女子的预料。她微呆了呆,才答道:“我若赢了,我想求大汗让荒城变成一座自由之城。”
她柔婉的声音续道:“自此以后,荒城永不入一位蒙古骑兵。”
俺达汗并未犹豫,道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那女子道:“若是大汗赢了呢?”
俺达汗傲然立起,伟岸的身形宛如雄狮一般,抬步跨过身前破碎的桌案,走到女子面前:“我答应与你比试,只不过想让你输得心服口服!”
他沉声道:“箭来!”
十二土默特首领递上铁脊黄金弓,俺达汗大步率着女子走向校场。
他看着女子静默地拿起一只弓,忽然笑了笑,道:
“我们来一场冰狼死杀。”
此言一出,十二土默特首领一齐震惊,齐声道:“大汗,不!”
俺达汗浑然不理,双眸注视着那女子,淡淡问道:“你,敢不敢?”
女子第一次听到“冰狼死杀”这名字,呆了一瞬,问:“那是什么?”
俺达汗面上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,道:“相距十丈远处,立上两根大木桩,决斗的两人连腰带腿绑在木桩上,每人带三只箭,一张弓,同时出手,互相向对方射击,直到一方死去为止。这种方法,宛如冰上的两只狼,四足都被冰粘住,绝无半点退缩的余地,只能将一方咬死,所以叫做冰狼死杀。”
他紧紧盯住女子的双眼,缓慢道:“你,敢不敢?”
他没有如愿从女子眼中看到慌乱或是害怕,那女子只是沉静地想了想,道:“好,我接受。”
十二土默特首领齐声道:“大汗,不可!”
俺达汗傲然一笑,道:“你们的大汗,难道胆气还不如一女子?替我击鼓!”
嗡嗵,嗡嗵,嗡嗵。闷哑的鼓声再度击响,却是死亡之声。
万千精兵,陈列在两旁,俺达汗与那女子面对面站立着,由兵丁用铁链将他们的双脚、腰腹紧紧地绑在木桩上。
他们每人手中,是三支箭,一张弓。木桩将他们双腿束缚住,无法躲,无法闪。
冰狼死斗,他们会像是两头冰上相遇的饿狼一般,一直斗到有一方倒下来,死去。
俺达汗静静地望着十丈远处,那个柔弱的女子。他对自己有着极强的信心。已经有十一位英雄豪杰,倒在了他的箭下,冰狼死杀,他还从未输过。
荒城的传奇领袖、敢于忤逆他王者之威的女子,便是他的第十二位猎物。
弓似霹雳弦惊!
没有任何征兆,二十石的金背铁胎弓被他拉成满月状,一箭向女子射去!这一箭就算是壮年的牯牛也能透体而过,何况是这个小小的女子!
冰狼死斗,最大的特点就是两人都被绑在木桩之上,连腰带腿被固定得紧紧的,只有双手跟上肢可以活动,用以引弓射箭,却无法躲避。这种斗法,往往是死亡之争,胜负在一瞬间就已分出。两人同时出手,到底谁能占到先机,就在于谁的出手更快、更准、更狠!
而俺达汗这一箭,弦音才动,就已飙射至女子面前!
蒙古草原第一射手的头衔,果然名不虚传!
哪知女子纤腰一折,身子柔若无骨,倏然自中间折下,向一旁闪去。俺达汗这一箭直取她胸口,夺的一声响,箭镞狠狠扎入木桩中,没入了一大半。
女子身子一折,贴着箭身站了起来,赞道:“好箭法。”
猛然眼前光芒闪动,俺达汗第二箭已出手!
这一箭,对准她的小腹而来。被绑在木桩上,她能够凭借柔软的身躯闪开头、胸等处,可腰身已被紧紧捆缚住,射向小腹之箭便绝无闪避的可能。
这一箭,如雷电怒轰,比第一支箭来势更强、更快、更狠,几乎只是精光一闪,毒蛇一般噬到了女子身前,连让她拔弓射箭的空隙都没有!
这,又岂能不是必杀之箭?
那女子大吃一惊,似是没有料到俺达汗之箭竟来得如此之快!间不容发之际,她右手突然探出。
她手中是一张铁背弓。这一探出,铁背弓立即便搭上了雕翎箭的箭头。女子轻轻一拗,其手法精妙之极,电光石火之间,那柄雕翎箭已被拨得横了过来,狠狠砸在她肋下。
无论多利的箭,横过来之后,就不过是一支木杆,不再具有杀伤力。但蕴含在箭身上的强猛力道,却宛如大铜锤一般,砸中她的身体。
一口鲜血喷出,她眼前一花,几乎昏了过去。
但荒城百姓那愁苦而绝望的眼神在她面前闪过,她心底仿佛升起了一股隐秘的力量,支撑着她慢慢站直,凛然面对着俺达汗。
俺达汗眼中闪过一丝讶意,似是想不到女子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武功,凭着铁背弓之一拨,化解了他必杀的第二箭。
他双目中露出肃然之意,有些赞赏,又有些可惜。这时,他才真正将女子当成他的敌人,再无半点轻视。
他冷冷道:“若能接住我之第三箭,荒城便由你作主!”
他猛然一声长啸,双臂突然抬起,那支箭发出一声嘶啸,笔直向高空射去!
直上三千里!
跟着宛如流星飞坠,陨石轰落一般,向着女子头顶轰然落下!
这一招,乃是俺达汗专门为冰狼死斗练就的绝杀!
这一箭的关键在于一个准字。一箭出手,必将对准对方头顶百会穴落下!就算上身可以挪移躲开,但利箭落下,腰腹不能躲闪,仍是一死。而身子被固定在木桩上,头无法仰起,看不到箭从何处落下,更不用提怎么招架了!俺达汗箭术惊人,早就练成不用看就能朝空发箭、命中敌人头顶的绝技,这一箭,是配合冰狼死斗的绝杀,绝没有人能躲过!
女子面容微微变了变,显然,她也知道这一箭的凌厉,就算拼尽了全身力量,也无法闪得过去!
箭风呼啸,直落了下来!
这一箭,必将先贯穿女子之脑颅,跟着轰下,射穿她胸腔、腑脏,带着她的骨、她的血、她的肉钉入大地中,作为对梵天大神的献祭。
这一切,无可避免。
乡远征人有梦归
女子轻轻咬起嘴唇,在刺耳的箭风呼啸下,她的面容是那么柔弱,又是那么倔强。
她亦不知如何躲过这必杀的一箭。
突然,她的肩膀微微一痛,俺达汗的第一箭刺在木桩上,箭尾的翎羽割破了她的衣衫。女子面上忽然升起了一丝惊喜,她猝然低头,侧身,贝齿已咬住了钉在木桩上的箭尾,猛一用力,箭尾被拉得向一边横开。
女子双目微闭,仔细听着头上坠落的箭羽的破空之风。
紧张,让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,黏住了鬓边颤动的散发。
伴随着刺耳的呼啸,长箭贯空而下。
女子猛然一甩头,口中含着的箭尾倏然弹出,也带起一阵尖啸,啪的一声响,跟空中飞坠的利箭撞在一起。
箭尾立即碎裂,但那支利箭也被弹得斜斜偏开,擦着女子的身体而过,砰地射入大地。
这一箭射得奇,躲得险,直到箭尾全都没入泥土,围观的十万精兵方才自瞠目结舌中醒悟,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哄然喝彩!
他们随即意识到,这对他们的大汗是多么不敬,不由得纷纷伸手,捂住了嘴巴。喝彩声立即闷哑了下去,变成了一片“唔哦”之音。
女子慢慢站直了身子,脸色苍白如纸。夕阳残红下,一缕鲜血从她唇边浸出,将她清丽的容颜镀上一抹夭红。
一如山中初晓,第一朵莲花绽开,玉白花瓣上返照出淡淡霞光,红白交映,极为动人。
这一箭,当真可称绝杀,若非她号称中原暗器第一高手,听音辨形的功夫天下第一,早就死在这一箭之下了。
俺达汗也是面色惊变,呆呆看着女子,一时无话可说。
若不是自己的第一箭射在木桩上,这女子纵然有通天的本领,也无法躲过第三箭。若是自己第一箭就用第三箭的手法射出,若是自己第一箭不射在木桩上……
难道这就是天意?
自己射出的第一箭竟然救了这女子!
俺达汗终究是当代枭雄,这些意念在脑中一闪而过,随即哈哈一笑,道:“轮到你了!”
他舞起手中的金背铁胎弓,傲然看着女子。
既然她能接自己三箭,自己难道就不能同样接三箭?堂堂草原大汗,岂会让女子手下留情?
那女子缓缓抬起弓、箭,目光凝视着俺达汗。
“第一支箭。”
暮风陡然变得寒冷,十万甲兵的目光盯在她手中羽箭上,呼吸都要停止。
他们已不敢再轻视这位女子。
这个娇怯的女子,却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庇佑一般,纤弱的身体里,藏着无法揣测的力量,助她一次次躲过必杀之劫。
她的这一箭,又会带上怎样的秘魔之力?
是否会带起满空鲜血,是否要让他们目送一颗巨星的陨落?
山峦静寂,夕照无言。
突然,“砰”的一声轻响。
漫漫微尘在暮色中散开,从她纤细的指间殒落,却是她轻轻用力,将羽箭折为两截。
军营中响起一阵惊哦之声,没有人能想到,她竟然会将羽箭折断!她不应该在惊险躲过三箭之后,以同样的方式去取敌人的性命么?
俺达汗也是一惊。他死死盯住女子,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阵震撼。
自从他膺汗位以来,就没有人能让他震惊过,而这次,他的心跳却无比激烈。而引起他如此震惊的,却是一位女子。
她躲过自己三箭之后,竟然将手中的箭折断。
冰狼死斗的规则早就说得很清楚了,两人同时出手,将箭射向对方。他们就像两头冰上冻结的狼一样,一定要斗到有一方死掉才行。他,跟他以前的对手,都是奉行这条规则的。多年战场上习得的经验告诉他,如果他想活下去,就一定要杀死对手。
没有第二条路可走。
这个女子,却放下手中的箭,轻轻折断。
“第一支箭,请大汗下次决斗时,亦能折断手中的箭。”
俺达汗冷冷一笑。
折断手中的箭?那不过是妇人之仁。
女子抽出第二支箭。
这次她该射了吧?
砰。
第二支箭同样被折断。
满营士兵鸦雀无声。他们很迷惘,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们的想象。按照以前的惯例,这样的决斗应该在惨叫声中进行,必将有一方死去。他们将会在鲜血飞溅中大声欢呼,歌颂俺达汗的勇猛。
这次却决不一样。
“第二支箭,请大汗记住一句话,未射出的箭,才是最强的。”
这是她以前听一位哲人说过的。当时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。但此刻,手握这支箭,她恍然大悟。
征服,并不一定要将对方打得灰飞烟灭。战争的最高境界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。就如这支箭,如果不用射出去,就能令敌人拜服,那不是最好的么?
这句话,俺达汗也听过,那不过是中原腐儒读死书的无病呻吟而已。
箭若不射出,怎会令别人慑服?
不杀得他灰飞烟灭,他又怎会臣服于蒙古铁骑的威严之下?
俺达汗冷笑。
中原妄称大国,就是被这些腐儒弄得没了阳刚之气,这等言论大行其道,才至于积弱难返。这个天下,应该是勇猛善战的蒙古人的天下。
我若手中有箭,一定要将它射出!
第三支箭,轻轻执在柔荑般的手指上。
她会折断它么?俺达汗嘴角挑起一丝戏谑。
那是她最后的机会。错过它,她将一无所有。
女子执着这支箭,她忽然感到一丝寒冷。那是北国的风,吹在她的脸上,吹起满头秀发,满脸疲惫。
她忽然想起,她肩负着多重大的使命。
这支箭,将决定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命。她犹豫了一下,手指用力。
“啪。”
箭断为两截。
“第三支箭,能否请大汗许给蒙古人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?”
她诚恳地俯身,向俺达汗一礼。
手中无箭?那样的蒙古人民还有什么未来?
俺达汗正要冷笑,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。
女子面容淡淡,夕阳最后的光芒垂照在她脸上,沾满着疲惫与灰土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水红。不知是她的衣裳所引起的反射,还是阳光本来的颜色。
俺达汗忽然觉得,天地之间空旷无人,唯有这位女子,在殷殷述说。
他的思想,也忍不住跟随着她的话一起波动。
——折断手中之箭。
——未射出的箭,才是最强的。
——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。
会有这样的未来么?会有一天,蒙古人民不用再征战,就能够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?
他的目光忍不住抬起,盯在士兵身上。
那一刻,他忽然感到,他的士兵是那么的苍老、疲惫。他们跟随着他,像冰原上的雪狼一样,一次次死斗着。他以前看到他们时,看到的是功勋、荣耀,但现在,他看到的,却是铠甲缝隙中擦不干的血污,以及战士鬓发掩藏下、草原风沙磨出的皱纹。
十万精兵一齐沉默不语。他们的眼中,都有着隐隐的感伤。
这个柔弱的女子,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,这个敌军阵营中走出来的女子,却无比了解他们,为他们说出了心底深处的渴望。
他们疲惫了,每颗经年作战的心疲惫了。只不过这疲惫被功勋与军号淹没了,只有在这个时刻,才被慈柔地触及。
一触及便满眼泪水,整个大营静默无语。
俺达汗面色沉重,任由土默特首领将自己松绑,迎回大帐。
那女子也被引入大帐,她站在俺达汗面前,静静地等着吩咐。
荒城,是否能成为一座自由之城?她的眉头微微蹙着,这个目标近在咫尺之时,却让她忽然无比牵挂。
俺达汗盘坐在大帐正中央,仰头灌下一大杯葡萄美酒,跳动的心缓缓静下。
他没有说话。
良久,把汗那吉昂首入帐,跪倒在地,厉声道:“把汗那吉献俘于大汗!”他的衣甲上满是鲜血,簇新的鲜血。
女子惊恐起来,忍不住挺直了身子。
俺达汗一笑。他的笑容中竟有些残忍的味道。似是不经意般,他的目光掠向女子:“你赢了,荒城,从此是一座自由之城。”
女子的心怦怦跳着,她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。
“但是,荒城,从此是一座空城。”
女子发出一声悲吟,冲出了大帐。
大帐之外,是满营甲兵。刀剑出鞘,冷森森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。这些俘虏,全都带着伤,带着痛。
每一个她都认识。他们看到她的时候,暗淡的眼眸中突然射出惊喜的光芒,似乎只要她在,他们就一定能得救。
但,她又如何救他们?
她抬头,远远看去,荒城中升起一阵烽烟。这座没有城墙的城池,已被攻破。
就在她跟俺达汗进行冰狼死斗的时候。
——她若胜了,便不会有任何一骑兵马踏足荒城。可正在胜负未分时,荒城已然沦陷!
女子发出一声悲鸣,身子忽然化成一团风,冲进了金帐。
铮然声响,一柄剑自她手中闪现,剑风飒然,如青鹤飞举,托着她冉冉升起,攻破纯白色的大帐,向帐内扑去。
把汗那吉眼中闪过一阵惊恐,随手掣出腰刀,一刀向女子劈去!女子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,便如穿花之蝶,飘坠到俺达汗面前。
青鹤剑飞舞,向俺达汗当头斩落。
俺达汗岿然不动,缓缓为自己斟着下一杯酒。
他的话,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,击中女子的心房。
“我若死去,他们必将全部为我殉葬!”
剑风倏然止息,哐啷声响,青鹤剑脱手坠落。
女子无助地跪在地上,她所有的坚强、镇定、从容都随着这把名剑一起殒落。她双眸抬起,却已没有了当初对抗俺达汗的沉着:“究竟怎样、究竟怎样你才能放过他们?”
俺达汗停住手上的动作。他自上而下,凝视着这个女子,冷冷道:“我要你做我的奴隶。”
女子骤然一惊,双眸抬起,惊恐地看着俺达汗。
俺达汗的目光没有半分退让:“用你自己,来换他们。”
女子头垂下,随即倏然抬起:“只要我留下,你就会放了他们么?”
俺达汗淡淡一笑:“只要你一日在我身边,荒城便一日是自由之城。”
女子紧紧咬住嘴唇。
不知为何,俺达汗心中忽然有淡淡的刺痛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他从未问过女人的姓名,正如他从未这么郑重地对待过任何女子。
“……相思。”
俺达汗轻轻颔首,一名偏将悄悄走了进来,跪禀道:
“启禀大汗,国师重劫求见。”
夜深白露冷侵衣
重劫?
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,钻入了相思的血液,她禁不住全身一颤。
那时她作为永乐公主逃出,却陷入重劫的阴谋中,若不是那神明般男子的庇护,恐怕她早已被重劫作为梵天的祭品坠入地缝深渊。
那个白色的清浅影子,如青空处那轮明月将光洁和温暖投向大地。
为了她,他在荒城的莲鼎前刻下圣痕,承受天人五衰;为了她,他数次出入蒙古军营,浴血而战;为了她,在废城的地裂之上,他流尽鲜血。她怎能忘,那个男子步入凡尘,贡献了自己的灵魂,只为一次次将她从危险中解救。(详情见《华音流韶?风月连城》)
而现在,那个人,他——他的身体和魂魄还被控制在重劫手上,自己却再一次沦入危险,辜负了他的救赎。
这时,帐帘卷起,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。苍白、冰冷,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,却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森寒。
正是重劫。
他低头前行,一手谦恭地抚在胸前,另一手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。
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,重劫径直从她身边走到帐篷正中,止步,向俺达汗躬身一礼,轻轻道:“恭喜大汗,一战功成,俘获叛军领袖。自此而后,塞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的笼罩下安享神佑。”
俺达汗也起身还礼:“感谢梵天之祝福。”
重劫缓缓抬手,将那只卷轴举起。卷尾坠下,卷上面描绘着各城的地形,但是旗面几乎全部浸透着血红的黑色——那是一面亡灵之旗。
重劫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把泥土,仔细涂在亡灵旗上。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,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。
荒城。
如今,这一抔土,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。
“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。”
慢慢的,他眼底浮起一丝通透的笑意:“如今,只要荒城的血。”
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,缓缓伸出,相思孱弱的身躯便暴露在他这一指之下。
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,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,那么就屠城血祭,用城中的土与首领的血,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。
如今,轮到了荒城。
秽土,已经涂在旗上,剩余的,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,将血染上秽土。
那就是相思的鲜血。
所有人的眼睛,都望向俺达汗。
祭祀的法典,由神使提出,而世俗的决定权,却在这位王者手中。
俺达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,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,他眼角的余光自相思身上一掠而过。
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,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阴霾中,像是一朵绽开的新莲,孤独伫立在泥土中,却让一切污秽无法沾染。她的身子虽在此处,在他的掌握之中,但她的心却远在天边,如琉璃通透,没有尘埃能够湮没。
他沉吟着,面容肃穆无比,正视着重劫:“国师可曾想到,我们并未征服荒城?”
重劫静立不语。
俺达汗长叹一声,挥了挥手:“从今日起,荒城便是自由之城,又何须染血。”
此言出口的那一刻,金帐烛光暗淡,俺达汗忽然感受到一阵迟疑。
——这是否是对神意的亵渎?
亡灵旗轻轻坠落,重劫躬身对俺达汗恭谨地行了一礼:“大汗所说很对。只是……”他缓缓抬头,目光投向相思,满含笑意的眸子中,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,“只是,若北方的土地不被全部染红,白银之城便无法修建。”
俺达汗深深皱起了眉头。三连城,是三座相连的城池。分别是位于地底的黑铁连城、人间的白银连城,以及通达天界的黄金天城。
白银连城,是三连城中唯一存在于人间的一座。若这座城池无法修建,那么重建三连城之事便会化为泡影。
而重建三连城正是蒙古全族的希望,决不能受任何原因的阻挠。也正是因此,他才率领蒙古铁骑,屠城灭国。
大帐中一片静默,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紧紧盯住相思,对于这个让大汗也陷入犹豫的女子,他们满怀怨怒与仇恨,仿佛只要俺达汗一声令下,他们便会扼断她的咽喉,将她项中的热血洒在亡灵之旗的版图上。
重劫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,直等到帐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,他才淡淡笑道:“如此,何不让神来裁决?”
神?想到那个高华、神圣的白色影子,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。
神,是超出人世的存在,全知全能,公正无私,一定会做出正确的裁决。
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一起投向俺达汗。
俺达汗沉吟片刻,点了点头。
正午。
炽烈的阳光照在白玉祭台上,祭台顶端,一张巨大的白色帷幕垂落,隔绝一切目光。重劫站在帷幕之后,带着残酷的笑容,静静凝视着眼前巨大的石座。
白色的神明就坐在石座正中,头颅深深垂下,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,也遮住了他眉宇间的痛楚。唯有身体的阵阵抽搐,透露出他承受的折磨。
他的双拳都已握紧,洁白如玉的肌肤下,七种颜色诡异地冲突着,仿佛七柄利刃,将他的血肉寸寸剜割。
七种颜色,七种剧毒,七种酷刑。
祭台的最下端,相思跪倒在玉阶尽头,久久沉默。
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意,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,一字一字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华冠抬起,一串串珊瑚、松石、明珠穿缀的流苏向两边分开,隔着九十九级阶梯的距离,依稀露出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。
神明也在这一刻抬起头来,一刹那他的身体却开始了巨大的战栗,仿佛看到了自己最熟悉却又最意外的事物。他挣扎着,想要起身,却被一旁的重劫点上胁下,一个萎顿软在了石座上。
一阵号角声传来,俺达汗巨大的金帐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,缓缓向这边移来。无数旌旗缭乱,蒙古贵族们跟随他们的大汗,群集祭台之下。
那一刻,预示着惨烈的祭典即将开始。
神明感到意识在逐渐模糊,只有重劫的话语回响在他耳际。
——你将亲自刺出她颈中的鲜血,染红亡灵之旗。
在沉沦入无尽黑暗的一刹那,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,看着重劫。
那一刻,他的悲悯、从容、淡定都化为尘埃,他眼中只剩下烧灼般
的愤怒与怨恨。
重劫让开身子,将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,交给了相思。
相思跪倒在地,看着台上的男子,他的眼睛渐渐消逝了任何感情。他不再是那个清风明月的男子,而是被称作梵天的神明,怀着创生世界的功绩与慈悲,降临在万众虔诚跪拜中,却没有丝毫凡人的情感。
是她把他变成这样的,不是么?
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,才令自己逃脱,自己却再度投入樊笼。这一切,将化作刀、化作剑,化为最恶毒的毒药,摧毁他最后的希望,最后的信仰。
她,竟是那么残忍么?相思的心剧烈抽搐,仿佛随时都要破碎。
神明,踏着长长的台阶,一步一步走下,一直走到相思面前。
他洁净如玉的手伸出,慢慢接过相思手中的蛇匕。
一阵风吹过,亡灵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,逆风飞舞!
重劫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,只有他才知道,在蛇匕的催促下,神明只会做一件事:杀了相思。
让他亲手杀死最爱的人。看痛楚、悲伤、绝望一点点扭曲他温润如玉的脸;看怨恨、懊悔、疯狂一点点沾染他静如沉潭的心。
想到这里,重劫禁不住轻微地颤抖着,只能紧紧咬住嘴唇,才能不笑出声来。
慢慢地,神明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伸出,抚向了相思的颈侧。
相思忍不住闭上了双眼,发出一声啜泣。
那只手,猛然停住。
相思惶然张开眼睛。
一滴泪水,慢慢地从神明的眼睛中滑落。
他看着她,宛如高山俯视着湖泊。
那滴泪划过他的面颊,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流星,偶然划过天幕,便消失在时空的尽头。
就是这惊鸿一瞥的璀璨,已为这个世界带来终古未见的光芒。
重劫的身躯骤然僵硬,他无法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神明。
不应该是这样的!他无比确信,眼前这个白衣胜雪的男子,已失去了属于人的一切意识。他只能是创世神梵天在人世的化身,他只会秉梵天的意志,以神的光辉,行走在这个卑微的世界上。
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神明,超脱了一切人类的情感,怎会哭泣?
为什么?
神明的手在她脸上停止,冰冷的指尖上,托起一滴晶莹的水珠。
那是她的眼泪。
相思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人,似乎有些陌生。
那张苍白到极处、却也完美到极处的脸,就这样曝露在正午的阳光下,却依旧那么清冷、那么空明,透出明月般的光辉,连煌煌日色也不能丝毫沾染。
这决不是人类的容颜,而是只有神明才可拥有的高华。
相思心底不禁升起了一种错觉,眼前这个男子,他本就是神,他以神的姿态俯瞰红尘千万年,却在偶然的罅隙中,降临到这个苍茫的世界。
时空,仿佛在这一瞬间错乱,拉开无尽的弧度,以不可思议的速度,向天地尽头飞速退却,她的心突然变得无比的空。
空得仿佛经过了千万年。
就在这一刻,神明慢慢低头,吻向她颤抖的唇。
诸天忽然静寂。
他的动作无比圣洁,天地之间任何一点微光、一缕清风、一片飞尘、一声轻响……都悄悄退避,再无任何事物能够打扰。
轻轻的一触,宛如天长地久。
神明的头抬起,他的目光如远山般寂静:“我祝福你。”
蛇形匕首猛然回转,刺入他的胸膛。
相思失声惊呼,鲜血飙出,将亡灵旗染成一片猩红。
相思茫然失措,她慌乱地撕扯着身上的盛装,想为神明包扎。但他的脸上已重归于一片漠然。他轻轻推开她,转身,向祭台之上走去。
猩红的鲜血,拖在苍白台阶上,形成一道鲜红的幕幔。
神明缓缓落座,悠远冰冻的目光隔着九十九级阶梯,望着相思。
他们中间,隔着九十九道阶梯,九十九道血。
神明之血。
诸天寂静。
一杯且为江山醉
夜幕沉沉,俺达汗在沉睡。
黎明的曙光,为这片草原染上第一缕秀丽的颜色,沉沉的暮霭,还未曾完全褪去。对于以畜牧为生的蒙古人来讲,这一天,还未开始。
草原之上,扃无人声。
俺达汗突然惊醒!
彻骨的冰冷围绕着他,宛如一条毒蛇,将尖齿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。仿佛他若不惊醒,只怕永远不会醒来!
他看到了残存的星光。那一刻,他有些恍惚,以为是在梦中。但他随即便意识到,他的大帐不见了!
随着他转战千里,如苍茫之黄金雄鹰震慑草原的大汗金帐,不见了!
俺达汗大吃一惊,他身上的寒冷倏然一紧,化成战栗的恐惧,引领着他的目光猛然抬起!
青色的晨岚中,他的大帐静静屹立,却立在营门外百丈之处。
帐门高挑,帐内的牛油巨烛依旧燃烧着,刀剑罗列,甚至连帐中心的那只王案都没有丝毫的改变。
隐隐星光下,一人青衣淡淡,正踞于王案之后,手举葡萄美酒,向他微笑致意。
俺达汗目光冰冷,狂怒令他几乎要腾身而起,化成千军万马的狂雷,将此人彻底摧毁!但他无法起身,因为他还在床上。他的金帐,就只剩下一张床,以及满床皮褥。
这让他的怒气无法发作。
那青色的人影却倏然动了。
骤然,仿佛一道青色的闪电在草原上震响,那人的身形之快,超出世人想象,电飙雷旋之际,已入大营之中。
喀喇喇一阵狂响,大营中飘扬的旗杆尽被他一掌击断,跟着一掌摧送,穿过天空,笔直插在了营门前。
青衣猎猎,如长虹贯空,数百支旗杆便宛如景天飞动的龙蛇,随着他的身形蜿蜒空际,夺夺夺夺爆响之际,在营门前整整齐齐地插成十排。
那人身如青云,倏然退回金帐,葡萄美酒举起,向着俺达汗微笑致意,一饮而尽。
整座大营,都被惊醒!
刹那间人马喧闹,一阵混乱。这座大营中驻扎的,不愧是转战千里的王族精兵,片刻的喧闹之后,立即便静了下来,一队队精兵按照平时训练,整齐列阵,将整座营盘护住。
十万精兵,却不能惊动那人一丝笑容。
青衣男子淡淡一笑,道:“天下如棋,大汗何不与我共弈一局?”
他的目光温煦无比,但不知怎地,自然有种威严肃杀之气。他挥手指向金帐与营门之间插着的那十道旗杆,悠然道:“这便是我的棋局。”
俺达汗目光凌厉,凝视着这位青衣男子。
此人能夜入王营,移其金帐而无人能觉,又显露了这一手上乘功夫,自然绝非常人。
他意欲何为?竟敢撄犯大汗威严!
但他的怒气瞬息就平息了下去,他的虎躯挺直,目光逐渐凌厉,盯在那个旗杆布出的棋局上,也盯住隐藏在棋局背后,那淡淡的笑容。
这一刻,他重新恢复成那个雄霸天下,以万骨枯为万世勋的王者,傲然道:“好。本汗便与你对弈一局。”
“上卒。”他左手轻轻一挥,大营中陡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。战甲摩擦声也随之震响,一队三十人的精兵踏着号角,缓缓步出大营。他们乃是俺达汗的贴身侍卫队,每个人都力猛凶悍,身经百战。
俺达汗目露微笑,他倒想看看,这位青衣男子如何战胜他这队精兵。
三十人列着整齐的阵势,一手刀,一手盾,缓慢而严肃地逼近旗杆。他们是战火洗练出来的勇士,他们决不畏惧任何人,同时又谨慎无比。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,正前方,隐隐传来的杀气。
那是只有浴血死战过的人,才能有的感觉。同样,只有杀人如草芥之人,才能发出这种杀气。
他们决不敢有丝毫的轻视!他们慢慢逼近旗杆,肃穆谨慎之极。
但,当他们踏入旗杆之阵时,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惊恐之容。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东西,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,手中的刀、盾乱舞着,用力地劈杀。
他们并不后退,一步一步地向旗杆深处走去。惨烈的杀伐声合着他们的身影,被旗阵淹没,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只能隐约感到,他们正遭遇着巨大的危险。
良久,杀伐声渐渐停止,那些蒙古精兵两手空空,刀盾全失,目光迷惘地从旗杆之林中走出来。他们双手使劲地伸出,仿佛想要触及什么,但他们的精力却在这片刻的厮杀中全都耗尽,一个接一个,栽倒在地。
淡淡的晨岚仍是那么宁静,悄然凝结在旗杆周围。通过晨岚望过去,旗杆林中空无一物。
没有埋伏,没有敌人。但,这个旗杆林,却在片刻之前,击败了三十名身经百战的精兵。
青衣男子微笑举杯,道:“卒灭。”
俺达汗忍不住长身而起,一声怒吼!
他实在不能相信,他的侍卫队竟会被这些旗杆打败!但,随即,他的愤怒便平息,那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旗杆,良久,冷笑道:“奇门遁甲之术。想不到你竟是位深谙此术的异人。”
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青衣人:“当年诸葛武侯用此阵困住陆逊,是为了三国争霸,你来又是何为?”
金帐之中,青衣男子为自己浅浅斟了一杯。他的衣袖拂在王案上,优雅、温文,就如同魏晋清谈的名士。仪态闲雅中,却有种疏狂洒脱之态恣肆而出,冠绝当代:“我来杀你。”
他举起酒杯,遥祝俺达汗,却又如指点江山:“十万精兵,便是我杀你之剑。”
俺达汗身影倏然停顿,一股杀意轰然自金帐中勃发,宛如神龙般直上九天,刹那间风云怒变,天地苍黄,演变为诸天神魔,冷冷凌厉。
青衣人影就在神魔簇拥之下,如天清峻,如日威严。
俺达汗慢慢坐下,他重又恢复了平静。纵横草原十几年的他,绝没理由输给任何人。他淡淡道:“你有棋局,难道我就没有?”
他挥了挥手,号角再度响起。
天空骤然一亮,那光芒来自漫天锋利,那锋利来自凄艳的死亡之气。
蒙古人骑射无双,俺达汗手一挥之际,三千精兵一齐拔箭,同时怒射而出!
箭光化成一团精芒闪耀的妖云,向着金帐轰然腾去!
这一击,方圆十丈之内,都成死地!
蒙古人骑射之术冠绝天下,三千支箭才出手,弓箭手便立即退下,另三千人跨上一步,陡然又是三千支箭霹雳般升空。
青衣男子举杯沾唇,看也不看满空箭影,他衣袖挥舞,一掌拍在金帐正中心的龙柱上。
那柱粗可一抱,深植土中,乃是金帐最重要的支撑。纯白的毡布便由龙柱的最顶端垂搭下来,由极粗的钢索拉伸固定着,形成大帐的轮廓。
青衣男子一掌拍出,龙柱猛然激烈旋转起来!
整座金帐被这一掌带动得拔地而起,龙柱尾端缠绕的毡帐、钢索立即甩开,以龙柱为中心狂旋起来!骤烈的尖啸声贯穿整座草原,庞大的金帐完全甩开,卷起一道疯狂的龙卷。
那些羽箭在还未击到金帐之前,便被龙卷缠没,凌厉的去势顿时消减,等射到毡布之上时,力道已降到了极低,反被狂旋的金帐卷住,连绵的爆响声中,全被震到地上。
青衣男子一杯酒刚好饮完,衣袖挥落。龙柱疾旋之势倏然顿住。那漫天龙卷也在这一刻生生消失,毡帐钢索飘落,一阵轻响传出,帐顶如花绽开,重新化成那座威严之极的华帐。
青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,缓缓一划,剑气飙飞,在旗杆阵之前,划出一道十丈长痕。青衣男子微笑:“楚河汉界,过此者死。”
俺达汗哈哈一笑,道:“好功夫!”
他不愧为一代枭雄,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上。何况他根基未动,十万精兵尚在,小小折损算得了什么?但这位青衣人所展现的风采、武功、气度、谋略无一不是他生平仅见,他亦不敢有半分轻视,沉吟许久,方才缓缓道:“支马。”
随着他这声命令,战鼓轰然敲响。
那是蒙古铁骑开始进攻的号令。军营中猛然烟尘蔽天。一队骑兵裹在牛皮与钢铁混合成的战甲里,骑在高头战马上,缓缓向营门驰去。
蒙古兵能纵横天下,依仗的便是其骑兵。他们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,在马上比在地面上更加自在。加之蒙古人性情凶悍,好勇斗狠,秉着一股冲劲,催马怒战,战意百倍。这一番发动铁骑猛冲,马蹄翻踏着地面,顿时整座草原都仿佛被擂动起来,连大青山都随之震动!
铁骑兵狂风般卷出了营门,狂悍的呼喝声中,已冲到了旗杆之阵前。“刷”的一声轻响,雪亮的马刀齐刷刷地出鞘,卷起一阵凌厉的狂风。
那些旗杆尽被贴地扫断,骑兵已冲过了旗杆之阵,发出一阵欢呼,向着金帐怒冲!
尘烟漫漫,反被甩在了马后。长刀如雪,映照着每一张渴求鲜血的脸。他们要用眼前这人的血,来洗刷大汗的羞辱!
青衣男子再度举杯,他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,却是那么冰冷。他望着漫天烟尘,竟丝毫不避不闪。
仿佛这只是排练好的剧目,蒙古铁骑奔到他面前,便一定会停止。
但蒙古铁骑却显然没有排练的好习惯,他们发出哇呀的一阵战吼,瞬间便飙射到了金帐之前!
青衣男子淡淡道:“马死。”
蒙古铁马猛然发出一阵嘶啸!
烟尘暴卷,将它们旋在其中。这些悍然凶马,竟在冲到金帐前的瞬息,带着痛苦的啸叫声,翻滚倒地!
烟尘轰然旋成一片血雾,横亘在金帐与大营之间。俺达汗忍不住一声狂吼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
烟尘血雾慢慢褪去,这座熟悉的金帐,如同上古凶兽般蹲踞着,令人凛然生畏。
所有的战马,全都摔倒在地上,痛苦无比地嘶吼着。它们的四蹄上鲜血淋漓,连纯钢的马掌都挡不住那些伤痕。俺达汗凌厉的目光怒射在地上,却不由又是一声狂吼。
地面上,密密麻麻的,全是箭头,纯钢的箭头。
方才六千箭怒射,箭与金帐相撞,箭身经不起如此强烈的劲道,立即爆碎,但纯钢的箭头却无法毁坏,散落在地面上,便形成对骑兵最大的威胁。
铁蒺藜阵,除了长城,这是防御蒙古骑兵最好的办法。
俺达汗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,但旗杆阵挡住了他的目光,而青衣男子布旗杆阵时,地上明明空无一物。
他咬着牙,面色渐渐铁青,缓缓坐倒。这个男子,是他生平仅见的强横对手。他手下并无一兵一卒,就打得他损兵折将。
若他统领几万精兵呢?
俺达汗实在没有信心能征服这样的男人!
蒙古骑兵不愧是天下最强悍的部队,战马受损,骑兵滚倒在地,满身都扎满了箭头。他们竟咬牙一声不吭,拖着战马慢慢回到了本营。
骑兵所有的本领,都在马上。失去了战马,他们便什么都不是。这是他们的伙伴、亲人。当战马死去时,有的骑兵竟会终生都不再作战。
他们跪倒在俺达汗面前,羞愧到几欲死去。他们希望能洗刷大汗的羞耻,却因无能而让这耻辱更加扩大。
俺达汗看也不看他们一眼,他的怒容中混合了一丝残忍:“出炮!”
轰隆隆一阵巨响,十二座神威红衣大炮推出,一字排开,黑洞洞的炮口向着金帐,宛如十二尊嘶嘶尖啸的毒龙。
神威大炮威力极大,就算最坚固的城墙,也经不起大炮猛轰。一炮击出,当真是天崩地裂。明朝的火炮威力虽然不比今天,但火药混合着铁弹,在那个冷兵器时代,红衣大炮无疑是恶魔的神兵,绝非血肉之躯能够抗衡。
唯一的缺点,就是浑铁铸成的炮身太过沉重,不宜搬移。但用以攻城,却是再合适不过。俺达汗此时损兵折将,一怒之下便将神威红衣大炮请出。
就算青衣男子武功再高,再多奇门遁甲之术,也绝当不起大炮一轰。俺达汗坚信这一点。
炮兵装实火药,点火。
一声爆响,火炮中猛然拉起一道两丈长的炎尾,丰州滩像是突然翻转一般,爆响声中,一枚巨大的炮弹带着满身火团,从炮膛中怒吼而出,直上九天,然后化成一团烈火焚燃,贯空直下!
青衣男子丝毫不为动容,淡淡举杯:“红衣大炮威力无双,正是此时出战的最好的利器。大汗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统领。”
“只是,红衣大炮的致命缺点就在于……”他悠悠叹了口气,“只能用在攻城战中的它,命中率太低了。”
仿佛是为他这句话注解一般,火团轰然落地,爆散在金帐左侧七丈远处。大地狂烈振动,似乎被这一炮撕成碎片,用力地蹂躏着。
青衣男子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。
见到红衣大炮如此凌厉的威势,俺达汗信心陡涨,豪笑道:“那若是十二炮齐鸣呢?”
他挥了挥手。十二名炮手一齐装填火药,调整炮身,点火。
青衣男子笑了。“红衣大炮的第二个致命的缺点,就在于……”
“它要发一炮,实在太慢了。”
袍袖一拂。他身边七丈处那团熊熊的火焰就仿佛受到极强的力量牵引一般,骤然蹿起,瞬间划过百丈距离,猛然射入了最前端的大炮炮膛。
一声天崩地裂的狂响,那尊大炮中刚刚装填的火药立即被引爆,巨大的炮身几乎完全被炸裂,紧贴着炮身操作的十二名炮手,全都被炸得血肉横飞。
这些摧城拔寨的利器,顷刻间成了最危险的荆棘。
俺达汗大吃一惊,禁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。
青衣人微笑,举杯致意:“炮毁。”
俺达汗一声怒啸:“杀了他——!”
整座军营顿时翻滚了起来,十万精兵,全都因俺达汗之怒啸而化成滔天波浪,在狂烈的战鼓催逼中,向着金帐冲涌而去。
那是杀气凝结的阵云,在草原上沉闷地翻涌着。朝阳映照其上,显得那么稚弱。
这阵云,可以摧毁一切!
在十万人的狂悍攻击下,什么武功、计谋、阵法全都无用武之地。
要抵挡十万精兵,必须也要十万精兵!
俺达汗傲然挺立,草原的冷风吹在他身躯上,曳出一丝骄傲的冷笑。
他,一旦出动全部力量,就一定能赢,一定!
青衣男子缓缓托起如猫眼光芒闪烁的琉璃盏。牛油巨烛的灯火仍在缓慢摇曳着,宛如一只只惊恐的眼,看着蒙古大军如狂潮怒涌而来。
青衣男子悠长叹息。
就在大军触及到金帐的一瞬间,他一手举杯,一手伸出两根手指,在王案上轻轻一掀。
青色人影化成一朵云,裂开金帐,向空中飘去。
王案在前,美酒在握,他淡然如同春庭闲步般,凌厉之极地越过十万甲兵,飘飘落在了俺达汗身前。
砰然一声轻响,王案徐徐落下,落在俺达汗与他之间。
两人仅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,不到五步。
血溅此案,即可令天下缟素。
美酒,没有半滴洒出来,被修长的手指擎着,慢慢放在案上。
仿佛推出决胜的棋子。
他双手轻按桌案,向前欠身,晨风扬起的长发宛如星河垂泻,缓缓落于肩头,覆盖着那淡淡悠远的笑容:“将,军。”
笑容缓缓变成冰冷,“我说过,十万精兵,将是杀你之剑。”
派遣出所有兵马的俺达汗,已是一座空城。
而那杀意却怒涛裂电,神龙夭矫,隐然显天下无敌之气概。
凌厉中原,顾盼生姿。
春风匹马过孤城
白马穿过苍茫的草原,驰向俺达汗的大营。
所有的士兵,全都顶盔贯甲,刀剑出鞘。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,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。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乱、恐惧,却什么都不敢做,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。
重劫停住了马,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,不敢靠近。
那里,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,正在举杯小酌。
重劫微笑,轻轻抚胸,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:“你要的人,我带来了。”
那人仰头,将杯中之酒饮尽,却并不看他一眼。
重劫翻身下马,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扣。白马一声嘶鸣,独自带着背上那一抹水红色的倩影,向青色人影走去。
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。
他的眼神淡淡的,没有半点表情。就仿佛只是在华音阁任何一处见到她一般。
他伸手挽住马缰,淡淡道:“跟我走。”
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。她几乎能看到,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阴沉的笑意。
——你若离开,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。
四周雾霭弥漫,十万大军鸦雀无声,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,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。
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。
此刻,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,决不带一点杀气。但所有人都明白,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,谁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。
而这个女子呢?
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,周围再无声息,只在草原的尽头,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。
相思低下头,紧紧咬住嘴唇。
晨风中,她的声音那么柔弱,却又那么坚决:“不,我还不能回去。”
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。
她竟敢违抗他?
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,不敢抬头看他:“我不能离开荒城,我许诺过他们,要给他们自由,要拯救他们。我一定要陪着他们,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,富足、自由。他们能够做到的,只要再给我时间。他们能够做到,我也一定能做到……”
“我们会重建这座城,更加宏伟。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,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。牛羊成群,栖息在草原上,人们在放牧的间隙,会在田地里劳作,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。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,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,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的发生。无论春夏秋冬,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、暖和的衣服,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……我一定能做到的……”
她紧紧抓住马缰,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。
那是很好很好的,却是如此艰难。
卓王孙望着她。
他习惯于看到在华音阁等待的她,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。
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,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。
他不习惯于见到她的哭泣。
尽管,他曾无数次见到,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。
她总是那么善良、任性,想要做到的,就努力去做。
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,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强的羽翼。适合她飞翔的,是华音阁的天空,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。
“我命令你,跟我走。”
他翻身上马,将她抱在怀中,不由分说,不容抵抗。
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。
卓王孙没有理会,轻轻踢了踢马肚。
白马长嘶一声,向外驰去。
重劫优雅致意。
白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。
花海一望无际,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。雪白、浅紫、暗红、金黄、湛蓝……纵横交布,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色上,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。
晨风在这片烂漫的锦绣上温柔抚过,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,发出沙沙微响,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,在微风的敲击下,弹奏出至美的节拍。
越过这片花海,再走百余里,就进入了大明边境。七日之后,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阁。山温水软的江南,才是她的家。
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,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。荒城中两万百姓充满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,挥之不去。
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,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人民?抛弃为了她变身成魔的——那个神明?
但,她又如何能抵抗他?
她无力地垂下头,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。
芳草繁茂,一直淹没了马膝,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,像月华之光滑过星空。突然,她的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。
她突然挣扎起来:“不,让我回去!”
卓王孙从身后控住了她的双手,越握越紧,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。
没有想到,她的挣扎竟是如此激烈,全然不顾手腕上的痛楚,极力反抗着他的怀抱,仿佛不惜将心也一起撕开。
卓王孙看着她,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,突然放手。
相思猝不及防,从马背上跌落,摔倒在花海中。
她挣扎起身,逆着夺目的阳光,怔怔仰望着他。
马背上,他轻轻执着缰绳,长发垂落,将他清俊的容颜也笼罩上一层阴霾。
花海在他身后摇曳,他俯下身,注视着她的眸子,冷冷道:“为什么?”
相思禁不住啜泣起来:“我如果走了,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。我曾立下誓言,必须回去救他们,我不能走啊……”
她的声音在寂寂花原上轻轻颤抖,语无伦次。
卓王孙只冷冷地看着她,一直等着她说完。
他淡淡重复了一次:“为什么?”
相思惶惑地看着他。突然,她的心慌乱起来。
是的,荒城的百姓、和重劫的盟约,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,但还不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牵挂。
她最挂怀的到底是什么?
相思下意识地摇着头,喃喃道:“而且……”
极轻的脚步声响起,是他,下马向她走来。
他在她面前止步,俯身抬起她消瘦的下颚,强迫她凝视着自己。“说。”
依旧是如此霸道,不容她有丝毫隐瞒。
相思惊恐地面对着他的目光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,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向他提起。
卓王孙皱起眉头,此刻的相思,让他感到了陌生。
她,应该习惯于柔顺、服从,在他面前,她从未有任何违抗。
但现在,她却忤逆了他,三番五次。
她在疑惑什么?她在犹豫什么?她在惧怕什么?
那句没有说完的“而且”后,到底是怎样的困惑?
让她风鬟雾鬓,隐见憔悴?
卓王孙伸出手,强行将她的脸捧起。
他是如此用力,以致她消瘦的下颚上也印下了淡淡的红痕。
他眸子中透出一丝残忍的光芒:“说你心里的疑惑。”
目光是如此冰冷,绝无一点温度,仿佛利剑一般,刺痛了她的双眼,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。
无边思绪,都被切割成凌乱的丝缕,紧紧缠绕在她身上,让她无法呼吸,无法思考。
就听他一字字道:“我,替,你,毁,灭。”
相思一惊,这句话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。因为她感到了这短短几个字中,已透出无尽的杀意。
龙有逆鳞,批之者死。
多少年来,她一直明白,眼前这个如龙夭矫的男子,即便在最温柔的时刻,也不可全心亲近。
他可以走过千山万水来找她;他可以在白马上,温柔地对她伸出手;他可以戏弄十万大军,不问一切,只让她跟自己回家。
但他内心深处,却永远是一座不可开启的宫殿,绝非她可以揣度。
她不知道,自己在说出那句“而且”之后,会有怎样的后果。
不敢承受,甚至,不敢去想。
终于,泪光在她眼中凝结成冰,她勉强微笑道:“而且……我如果走了,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。我曾立下誓言,必须回去救他们……”
她突然住口,因为她意识到,自己正在重复说过的话。
多么苍白的重复。
突然她的身躯一震,已被他紧紧拥入怀中,恣意而暴虐地,亲吻着她的双唇。
她柔软唇齿间透来淡淡的微凉,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,却又仿佛在最不经意处有了改变,显得无比陌生。
他抬起头,看到了她哀恳的目光。
她的声音很轻,在漠漠飞花中散开,仿佛一根随时要断裂的弦:“求求你,让我回去。”
他的动作瞬间静止。
一点寒芒从他眸子深处闪过,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,森寒的气息蔓延过整个原野。
万点野花,似乎也在这一刻枯萎。
但这寒芒稍纵即逝。
他轻轻推开她,起身,向花海深处走去。
再不回头。
当他离开她时,不管花开花谢。